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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卵

1.

事情开始于一枚洗不干净的鸡蛋。

蛋壳上沾着来路不明的红色,有两个大拇指盖的大小,也许是颜料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怎么清洗都擦不掉。

异样的色块像无端长出的刺,即使还没有扎到人,也会想要尽快拔出来,所以先放在桌子一边,第二天早上就把它敲进饭碗里。

一只死掉的雏鸡,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死掉的,从蛋壳的裂缝里流出来,混着杂色的粘液渗进滚烫的米饭里,瞬间就被凝固了。

没有发育完全而显得有些畸形的生物,和切得整整齐齐的肉块躺在一起,像一件有点猎奇的标本。

早川秋盯着那碗还在冒热气的盖饭,天使从窗口挂进来,说这个好像很好吃,你再看就凉了。

 

因为那只倒霉的鸡蛋,天使第一次进早川家里吃东西,少有地一边坐在椅子上一边用餐具进食。

早川秋对着自己面前空无一物的桌面沉默地抽了会烟,说吃完就去帮我工作,还吃白食就把你杀了。

 

正常情况下,一顿早餐换一只猎物对恶魔猎人来说也算不上太坏的交易。

但天使不是正常情况下的猎人,除了狩猎手法过于拖沓以外,吃相也太糟糕,被他杀死又拖回来的恶魔总是砍得乱七八糟,或是啃食得只剩一具面目全非的破烂骨架。

剩下的部分勉强处理,能卖的价钱差不多就是那样。

 

事情本来也可以就这样结束的。

如果那天的运气没有伴随着那只倒霉的蛋,从蛋壳裂开的那个瞬间就倾泻而下不可收拾。

就算他们去到了猎区,人类能够活动的区域内也本该只有一些低级的恶魔。

所以不该出现的飓风恶魔拖着肠子一样的身体呼啸着冲过来的画面,就像三流恐怖电影的镜头一样突兀。

飓风卷起的杂物就像高速移动的凶器,断裂的树干直直撞进废弃的房屋,把半边砸得稀烂,

早川秋紧紧贴着墙壁一面不让自己被刮走,天使却来不及抓住什么,几乎被卷过去。

天使没有抓得到的东西也没有努力去抓住什么,甚至觉得就这样意外死掉就不用再努力了好像比较轻松,快要完全脱力时手却被另一个人用力攥住。

几秒钟后天使在被拉回来站稳的瞬间飞快地骂了一句并试图踹开他,手心条件反射般地生出一片细长的刀刃,把早川秋的手强行撑开了。

几乎同时早川秋也骂了他,大概是被痛的,只是周围杂音太多还是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一根刚刚化出的长矛贯穿了飓风的头部,然后又是一根扎进脚的附近。

 

等到闹剧般的混乱全部结束时天已经完全暗了,恶魔的残块根本没人处理,他们在那个垃圾堆一般的院子里各自找了个角落靠着。

谁都不想起来面对这个残局,几乎快要就着没有尽头的疲倦昏睡过去。

 

直到天使先开口说,想杀我的话就杀吧,要我接着工作还不如死了算了。

早川秋瞥了他一眼,说那是不可能的,你得跟我一起工作到死。

2.

天使一边看早川秋处理手心,一边算那一下接触大概减少了他多少寿命。

刀片虽然不像皮肤会直接剥夺寿命,留下的创口对人类来说也却很麻烦。绷带下隐约透出暗红色的一片,缠了几圈后才慢慢看不到了。

天使觉得事情可能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开始了。或者说就算不为了那个鸡蛋也迟早会开始。

 

他第一次看到早川秋是在墓地,准确来说是城郊外的乱葬岗,埋的都是没有来路的无名死者,被不相识的人带来这里安息,立起不规则的石碑。

天使不太喜欢吃死人,也觉得把死者掘出来不是好事,只是伏在一个石碑上。注意到旁边有人投来视线后,和对方说不想死就离我远一点。

他也不太想吃活人,而且被他剥夺的寿命只能外化为武器,又不能缓解饥饿。

对方听到后停住脚步,但也没有离开,站在另一个石碑前开始抽烟。

 

这个地方平时本来就很少有人会待着,尤其是傍晚这种时分。

天使觉得有点不适应,就问对方能不能给自己带食物,最好有甜点。

那个人却反问他打算拿什么换。

小气。那些信徒就不可能这样问。

天使打量了一下对方又说,“我可以和恶魔战斗,如果吃饱的话。”

“除了战斗呢。”

“还能看到人类的命运。”

“比如?”

“比如你这种人肯定会很短命而且死得很惨。”

那个人小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还是被天使听到了。

 

天使知道自己说了混账话,也不想否认自己是混账东西,但那就是实话。

恶魔猎人全都是凄惨的短命鬼。不是在战斗中死掉就是身体异化死掉,他见过许多恶魔猎人的尸体,但从没有见过善终的。

早川秋知道天使说的是实话,也不想否认他可能短命又惨死,但那个天使就是混账东西。

 

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初次见面差劲透了,唯一的共识是就算只是装装样子,自己也绝对没法和对方好好相处。

 

在那之后虽然不情不愿次数也不多,早川秋还是会给他带食物,有时候逼着他工作。

那个时候他为什么偶尔也会帮他狩猎,

因为早川秋给他食物吗,

会给他食物的人还有很多,因为他是天使。

 

现在他又为什么真的在和早川秋一起工作,

因为他欠早川秋人情吗,

欠人情是该还,可天使又不是人。

 

他垂着眼睛看着自己脚下被杀死的恶魔,突然感到没有来由的疲惫,深深叹了一口气。

会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可能只是因为自己是天使吧。

3.

在那之后他们相对和平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天使的配合勉强达到早川秋能接受的底线。

但也不是多么亲密的搭档关系,有时候天使不在家早川秋也不会很在意。

唯独有一次天使消失得太久了,久到早川秋不得不冒着风险在深夜出门。

外面的街道没有发生骚乱,也没有听说城区里发生过什么异常的情况,可能出状况的那些地方只有黑暗和死寂。

猎人的直觉让他做了最坏的心理打算,看到装束着武器的尸体时大概猜出了事情的始末。

 

零散着倒在地上的那些都是和自己一样的猎人,完全没有气息,大概已经死了很久。

他们都战斗过,身上最严重的创口都是被锋利武器整齐切开的。有些人身上插着的长矛还没有拔掉,就那样僵直地倒着。

越往前走血腥的味道越重,人类和恶魔的气味混在一起。

虽然在黑暗中有些难以辨认,有两个是早川秋叫得上名字的人,不认得的面孔大概是从附近过来的。

不管他们究竟是谁,出现在这里唯一的目的和死因都是恶魔。

 

血腥味的中心有一轮光环,光芒有些黯淡但在黑暗中还是很显眼,眼睛要在适应黑暗后,借着那一点点光才能看到周围阴影里的东西。

巨化的翅膀沾满污迹乱七八糟地歪在一边,大概是断了而没法收回,腿部的位置空荡荡的,左腿的大半截不知道去了哪里,断面长出一团不成样的肉,腹部的裂口流出来一些看不清的内脏,手臂大概是使用过度而硬化变形,看起来像一根根尖锐的骨头长在皮肤外面。

就像一只巨大的费切尔怪鸟。

大概是跟异态的身体形成了对比,就算头发散乱得不成样子,下面那张维持着原样和人类差不多的脸,在这种情况下显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怪异的美,像教堂里精致的石像翻倒在被洗劫后的满地狼藉里,没有表情漠然地看着他。

 

早川秋没有力气搬那些尸体过来,只能用小刀沿着痂痕把自己手心里的伤口再次划开,蹲下去把那只手举到天使头部的上方,让新鲜的血液滴下。

完成这件事情后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开几步,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些布条止了血,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开了。

 

早川秋一直都知道。

早川秋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知道。

那个长着白色羽毛的翅膀和光环的,

和自己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生物,

就是被自己一次又一次亲手杀掉的,

在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杀掉同类的。

 

那些人是他杀的,也是他杀的。

那个恶魔吃下人类的时候他也在吃。

 

也许是铁腥的味道太浓烈,早川秋突然地感到很反胃,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吐,只能停下来尽可能地弓着腰,在黑暗中等了一会。

靠近腹部的那堆内脏绞成一团,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4.

天使花了很长时间一遍遍清理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缝。

再生的时候里面的骨节接上了,外面的羽毛却没有脱落更换。在他还不能动的时候一层层的污秽物就凝固在那里,几乎达到了他能忍受的极限。

浑浊又看不清颜色的液体从排水口流出去。他觉得人类的住所还是这点最方便,有稳定又可以调节的水流和高效的排水系统。

这个时候应该是吃早饭的时间,清理也消耗了不少精力,但他暂时还不需要进食。

天使虽然不太喜欢杀人,意外杀掉之后也从来不会浪费,谁知道报应和挨饿哪个先来。

 

早川秋回来的时候天使知道他哭过。

也知道早川秋对他感到厌恶和憎恨。

还知道早川秋对他其实喜欢得要死。

 

他说早川秋喜欢他大概是有证据的。

如果表情和眼神之类还不能算的话,

早川秋在墓地时没有杀了他就算。

天使见过大多数恶魔猎人驯养恶魔工作的情形,为了削弱攻击性会挖出脑颅的一部分或是戴上随时可以刺穿头部的尖锐项具,食物是泔水和牲畜的血。

人形的恶魔对人类的敌意会少一些,但毕竟还是恶魔,他不难想象如果自己没有这样的外表他们两个的接触会是怎样。

他还在考虑自己为什么帮早川秋的时候,早川秋一开始就搞错了。

像事情开始的那颗蛋一样沾上猩红就洗不干净,里面孵育的只有烂掉的尸体。

 

要他形容的话,早川秋是一个不信教又需要从别的地方找一个神的唯物主义者。

他是恶魔猎人,他接近一个有着天使外貌的恶魔,他给这个恶魔人权。

是他自找的,是他想看的,是他知道的。

 

等到早川秋来找他时,天使以为自己终于差不多该被杀了。

早川秋却突然挨得很近,近得有些过分,头靠在肩膀上几乎要贴着他的脸。

“操。”

一句人类脏话脱口而出,除了惊吓以外还因为有点恶心。

敢情是自杀。

天使想到自己寻死的时候早川秋让他没有死成,

早川秋一个想不通就准备挨在他身上然后挂掉,

越想越觉得这样子实在很操。

他把后背的翅膀弹起来尽量避开手的位置,但还是没动。

对方也偏过头拉开了一点距离,隔着衣服用相对安全的姿势抱着他。

 

早川秋抱着他昏睡了一晚上,第二天的早餐是牛奶和夹果酱的烤面包。

他不想说,他也不提。

他们踩在一地的卵壳上,卵的下面早就铺满了尸块,有人类的也有恶魔的。

但只要还没到踩裂那一步就可以继续走下去,和在平地上前行没有两样。

5.

有一天祭典持续了整日整夜。他们出门时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

由于被赋予了祈神和娱乐的意义,这座安静的城市每年只有在这一天会吸引大量的人群。

接近傍晚的时候灯光和人群早就挤满了城区内的每一处街道,在他们准备回去的时候夜晚的庆祝仪式才刚刚开始。

街道上的人实在比平时拥挤太多了,空气中混杂着各种气味。

人流散去之前天使都不想冒引人注目的风险,于是停在半山处远远地等那些摇晃的火光平息。

 

“你不过去吗。”

天使倒不觉得早川秋就会喜欢那种热闹,而是因为对人类来说那边比黑暗里要安全得多

——从人类和恶魔刚刚诞生的远古开始向来如此。

早川秋没有过去,在黑暗里背对着一个恶魔。

如果那个恶魔现在想要杀了他,尸体大概要过很久才会被人认出来。

 

模糊的歌声夹着乐器的伴奏传了过来,在城市上空形成一个无形的旋涡。

各种各样的愿望都被卷在那个有着暖色火焰和薰香气味的旋涡里,它那么巨大,可以把任何一人的愿望吞进去。

早川秋却不能成为那其中的任何一人。就算让他发现那个神真的存在,也可能会想把神活活掐死。

 

天使想到以前也有人对自己祈愿,

于是他问早川秋有没有想对自己说的愿望。

 

 “帮我杀掉一个恶魔”

 

杀了自己所有家人的那一个。让自己必须成为恶魔猎人的那一个。

但是他没有必要把这件事说下去。

成为恶魔猎人踏出的第一步就在深渊里。

会选择这一行的人本来就不太正常,除了生存所逼走投无路,基本都有相似的理由。

 

“欸,我不干。”

早川秋对这个回答根本不意外,他根本没有指望这个混账天使愿意帮他做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真的向他说出愿望有点可笑。

下面的人群在比先前还要明亮一倍的火光中沸腾起来,开始点祈天灯

第一只纸灯升到一定高度时,一对巨大的翅膀伸到早川秋面前把他完全挡住了。

从那么远的距离应该什么都看不清楚,就算真的有人走近这边,也只会看到怪鸟般的羽毛团。相对的,他们的视野里除了羽毛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早川秋感觉到对方蹲下来,呼吸贴着他的后颈。

一只手——明显是戴着手套的——放在喉咙的位置不轻不重地掐住,带着一点威胁的意味,又好像只是通过脉搏的跳动确认他还活着。

掐了一会后稍微往上抬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把头仰起一些。

视线上移后他看到翅膀的顶端上漫出一片黑夜,黑夜里有近处烟头微弱的火光,远处几盏通透燃烧的纸灯,更远处一把细碎的星星。

在他看那些星星的时候,另一只手伸到眼前把那根烟拿走了。

 

天使抽完半支烟,问他要不要回去,早川秋说等再晚一点。

等到乐声退潮般流走,等到人声被车轮碾碎在路面上,等到所有嘈杂都消褪远去。

街道上只剩寂静汹涌鼓噪时,他们才踩着黑暗离开。

6.

他们都没有去参加祭典,但是有人在门口留下了为节日供应的食物。

虔诚的人挨家挨户地分发珍贵的面食和糖,就像某个神明约定俗成地施下慈悲。

 

天使看着堆在盘子里的高热量食品,粘稠的焦糖从煎成褐色的饼皮上淌下。

油光和糖浆的质感让他想到自己吃过的那些口感很好的小麦色的黄油面包,鲜奶和浆果制成的冰淇淋,装饰着糖霜的糕点。

他切开淋着糖的饼唐突地说,

“我其实没什么味觉。”

在早川秋继续从锅里将剩下的面饼切块装盘的时候又补充了一句

“除了还活着的东西都吃不出味道”

早川秋往自己的盘子里也加了一勺糖浆,说那你会不会在我快死掉的时候开始吃我的身体。

你会不会吃下去?

会吃的吧,为了活下去。家猫都会吃饲养者的尸体,恶魔当然会吃濒死的人类。

他们好像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一点,但是因为还要在同一张餐桌上面对着吃饭,这个话题多少显得倒胃口,就没有接着说下去。

 

天使在咀嚼松饼的时候还在继续想那个问题。

“他”应该吃过活人的,可能是上一次或是上上次,有那么多次到地上来,总该是吃过的。

现在的记忆里还没有这个部分,因为这个年代吃活人容易惹麻烦。

他宁可吃杀得掉的恶魔,吃那些根本尝不出味道的食物。

人类只有在变成尸体又还没入土的时候,才会去吃。

那么,如果早川秋快要死掉的时候在他身边的话,就是第一次吃活生生的人了。

会是什么味道?该怎么吃?该从头部开始挖掉眼睛再吃吗?

听说人类要是死前看到杀了自己的人,死后灵魂会去诅咒对方。如果让早川秋一直看着自己被吃掉,他死后去到地狱受到的折磨会不会更多一点?

 

每次去到地狱就忘了人间的事,到了人间后也不会记得清地狱的情形。 

轮回转生就是这样,以至于因果报应太难证实,直到睡着天使也没有想出清楚的结论。

 

天使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又醒了,觉得需要做点什么来确认那些问题。

他撑在早川秋身体上方,隔着手套将手覆在额头上,像亲吻一样用嘴唇去碰自己的手背。

只要再接近一点,就可以让他没有痛苦地一直睡下去。

天使觉得早川秋可能混着烟草味。

他把这张脸的每处起伏都轻轻触了一遍,准备解剖一样地想象每个结构咬开后是什么样子。

他决定如果真的到了那样的时候,就用和这相似的动作,

像老鼠啃食面包一样,像鹫鸟撕扯腐肉一样,像鬣狗吞吃尸骸一样,

撕咬咀嚼,然后全部吞咽下去。

7.

早川秋的睡眠通常很浅,除了偶尔喝多了酒以外。

那天晚上他就喝了一些,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下了一夜的雪。

 

这个天气穿厚斗篷外出也不奇怪了,天使把翅膀尽可能贴在后背上,把帽子的地方扎紧,确认自己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后跟早川秋一起走在路上。

他们罕有地走到接近城中心的地方主要是为了买冰淇淋。即使一样吃不出味道,天使对口感却有着奇怪的挑剔,所以偏爱这样食物,吃起来也比平时慢一点点。

在经过一个街区时天使把剩下的半支冰淇淋一口吞掉,拉了一下早川秋偏着头示意了一个方向。

早川秋看了几眼就把目光转回来,继续看着前面的路。

是三四个没见过的恶魔猎人。

 

对猎人的嗅觉抱有侥幸的猎物会死。

天使把翅膀收得更紧一些,尽管他的个子并不引人注目,偏长的刘海也把那对琥珀色挡住了一些,他还是半垂着眼皮看向地面,只是盯着自己的脚,和旁边那个人类保持着一致的步调。

 

走过那个街区后早川秋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人太多了。城镇里出现的恶魔猎人数量一定不正常。

也许是趁着祭典的时候过来的, 但是让这么多猎人聚集这里的原因,大概是不久前把一队人吃掉后就消失踪迹的那只恶魔。

无论如何绝不能走回城里了,至少也要等到晚上。

 

他们不需要多久就理解了这个情况,混在路人中间没有停顿地沿着街道向前走。

前方大概是发生了什么,让整条街的人群突然攒动了起来。

人们开始涌向前面的某一处,谈论着,期待着,带着某种少有的热烈情绪,甚至有人向前奔跑起来。

仿佛被什么吸引着,人潮变得越来越多,涌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被推动着,牵扯着,卷进那躁动的旋涡里,几乎快要跟着跑起来。

早川秋揽着天使的肩膀把他贴向自己这一边,防止斗篷的帽子被蹭掉,在人群里贴得很近显得有些亲昵。

在他们经过教堂时钟声敲响了起来,某种信号一样让街道上的气氛达到了最高点。

从那个欢乐旋涡的中心爆发出一片喜悦的呼声,围绕着那个地方的那个事件,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笑容,带着炽诚的欣喜望了过去。

有大量的鲜花从两边的窗口抛洒下来,有些花瓣很快被踩在脚下,有一些掉在他们身上。

从人群中某个地方放出了一群白鸽,拍打着纯白色的翅膀轻盈地在他们头顶飞越过去,很快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使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尖顶的教堂,上面积着一些还没有破坏和消融的白雪。

像冰淇淋一样。虽然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他在这个时候突然还想再吃一次。

 

这种逃跑天使经历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被猎狗追赶的老鼠一样,从一个地方去到另一个地方。

他觉得后面有东西一直在跟上来,不是那些猎人,是城市。

也许他在很久后重新诞生到这里时,就到处都是城市,人类已经不需要在地面上划分区域了。

但那是很久后的事情。

他现在也在逃跑,却是踩着鲜花穿过欢乐的人海,和一个人类,和一个猎人。

也许在很久以后,都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远离了人群后,早川秋问天使打算怎么办,

虽然是问句,答案却只有二选一。

天使觉得杀人还是太麻烦,更不想冒被抓的风险,所以选了剩下的那个。

离开城区后他们很长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直到视野里出现反射着光斑的巨大水面。

那座湖的对面就不是这座城镇的领域了。

 

虽然这里几乎已经没有人迹,但天使还是尽量找了一处四面有墙围起来的废弃房屋才停下。

他站在墙壁的阴影后面,解开斗篷把那对纯白的翅膀舒展开来。

大概是逃跑的过程藏得有些辛苦,他把翅膀恣意地伸得比平时都要长,几乎占了这个屋子的一半。

石壁上的缝把外面斜下来的阳光裂成几束,像云隙光一样,连弥漫的灰尘在光束里都显得清清楚楚。

天使看着自己脚边那一滩光,问早川秋有没有见过天国,早川秋还喘着气,说你有没有病。

天使说没关系,反正你死后就能见到。

 

早川秋想象不出来天国是怎样的,但他觉得这个破败的房屋以前也是教堂。

没有那么庞大精致,但确实供奉过什么东西的教堂。

他从来没有进去过那种地方,也许他们两个都没有,任何一个教堂都没有。

但他却没有来由地觉得这里就很像教堂的内部,或许天国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

倾泻而出的金色光线如指引一般,恰好地泼洒在那和精致的雕像一般,有着翅膀和光环的生物身上,透过了每一根发丝和羽毛。

他看起来和人类那么相像,又不是人类会有的样子。

 

天使也没有见过天国。

教堂尖顶据说是为了通往那个地方存在的。可就算在那上面也什么都看不到。

早川秋离开的时候天使问他,

“你说的那个恶魔长什么样”

那个恶魔?

还能是哪个。

 

天使表情没什么变化地说,

“如果以后看得到,就帮你杀了它。”


 

8.

早川秋做了一个梦。

他看到自己的脚在往前走,前面不停地有人倒下来,在他身侧连成长长的一排。

 

被砍掉半个脑袋的人,肠子流出来的人,扭断了手脚的人。

却都还没有死。

他先是试图去救,不停地把倒在地上的人拉起来。

但是他能做的只有徒劳地摁着破裂的创口,那人也不愿再被活活折磨,只是求他杀掉自己。

于是他拔出刀,扎穿了那张痛苦得扭曲了的脸。

他先杀了求死的人,最后把每一个看得见的人都杀了。

尸体组成的道路走到尽头时,天使站在他的面前。

躺在他们脚下的是无数死去的人类,和扎着无数支武器死在他的愿望里的那一只恶魔。

是他杀的,也是他杀的。

 

除了他们再也没有别的活物,就像安静下来的地狱。

 

但他不觉得这个地方奇怪,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在这里,说不定他们都是从地狱里诞生的。

那个人形生物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他,猩红色下面露出几块斑点般的苍白。

他想走近一点,近到能感受到心脏和血管在跳动的地方,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

还没有收回去的刀刃扎穿了他的身体。

就这样醒了。

 

9.

天使再一次看到早川秋的时候,他躺在几具完整的尸体附近,那尸体的脸他大概不久前在街上见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还活着的只有他们两个。

早川秋身上没有太多搏斗的痕迹,大部分血迹是别人的。

只有喉咙被深深割开了。

他一直沉默地盯着上方,断裂的气管里还在慢慢涌出血液。

天使确认了他站不起来,戴上手套之后才小心地把他拖走。

昨晚又下了一场新雪,雪地上划过一串清晰的痕迹。

 

天使一直走到湖边才把他轻轻放在地上,从对方外套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包香烟和一只打火机,坐在原处点着其中一根深深吸了一口,把烟夹在手上后,用另一只手隔着衣领掐住早川秋的后颈,把他头朝下地摁进水里。

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烟头烫到手指,才把手松开。

 

10.

早川秋是被溺死的。

血水在澄澈的水面上延伸开去。

从上往下看,就像一只被砸破的红色的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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